離婚幾個月後，南方的暖冬降臨。樓道裏那漏風的玻璃被吹得作響。林維安下樓也得往脖子上繞一圈圍巾才行。

難得周日放假不用加班，她一大早起床，準備吃個早餐，再回去看英語書。她近來英語突飛猛進，口語從磕磕巴巴到現在還算流暢的程度，背後付出的努力可想而知。不過她的最終目標是脫口而出，不得不繼續努力。

等到了樓下早餐店，店裏人寥寥無幾。林維安搬來這裏好幾個月，常來光顧，跟老板娘也混熟了。坐下和老板娘聊上兩句民間疾苦，什麽店租又漲了，孩子不好好念書啦之類，心情就放松多了。每逢這個時候，她總要感嘆一句。小市民是打不死的蟑螂。被生活無情踩了幾腳，東躲西閃，照舊朝氣蓬勃，大踏步往前沖。那看書看煩了的心情就這麽神奇地被撫平了。

“炒股票可真是賺錢哪。”老板娘把熱騰騰的面端出來給她，手往圍裙上抹了一把，邊拉椅子坐下，嘴裏邊感慨：“要是我也會炒股，那學費就不愁了。”

林維安連忙勸阻：“你可別這麽想。會炒的人能賺錢，不會炒的人就把錢都倒貼進去了。那種會炒股的人，鳳毛麟角，股市就跟賭場裏一樣，十賭九輸。”她自家大哥也炒股，以穩當為主，大部分都買些保本的基金。賺不了什麽錢，但也虧不了大錢。

老板娘左右看沒什麽客人來，就把隔壁五金店的老何的事跟她說了。“你不知道吧，老何遇到股神了！”

老板娘說，隔壁五金店的老何一直有腎病，治了很多年，再不換腎，那就活不了了。好不容易找到合適的腎源了，可惜老何長期住院，換腎前期的費用不低，本來就薄的家底一下子掏空了大半。他連房子也抵押出去了，店面是租來的，每個月還得花錢呢。一家人四處找親戚東拼西湊，還差十萬塊錢才夠。

老何可發愁了，這下錢全白花了。他不是心疼自己的命，是擔心自己一大家子的人後面可怎麽辦呢。

老何一家為了籌錢早沒心思開店了，索性把那店也關了。誰知道就在昨天，他老婆笑容滿面又來開店了。

老板娘說：“你猜怎麽著，老何家突然多了十萬塊！喏，就是那股神幫他炒的。一兩天功夫多十萬塊哪。”

林維安說：“老何家還能認識股神啊，早幹嘛去了？”

看林維安不信，老板娘立刻眼睛一瞪：“你別不信哪！我見過那男的，說是老何家遠房親戚，穿個西裝打個領帶，像模像樣的，長得俊著呢！”

一說起來，那嘴巴跟閘門似的關不住，老板娘把連日來的八卦消息一股腦倒了出來：“可惜那生活習慣不好，他沒上班的，租了張嬸那小公寓，三天不出一次門，那外賣盒子都快堆臭了。每天凈琢磨著養金魚，養死了不知道多少條了，非要繼續養。他炒股票厲害，可養金魚楞是養不好，一星期兩三回往那金魚店裏跑。”

林維安聽得有意思，“還有這種怪人。”

“可不……”老板娘正說著話，這時有人推門進來，拖長了聲音：“媽——！又在說那個股神啊？不就是路邊一個垃圾公，隨口說中了幾個股票而已，你們一個個把他捧上了天。”推門進來的男生穿一身高中校服，估計是老板娘的兒子，特別厭惡這“股神”似的，一直皺著眉頭：“何林說的，他在小巷子的垃圾堆裏發現了這個男的，然後叫救護車，把他給救活了。他那眼角頂上了天去，誰也不搭理，拽的！要不是何林，看他那麽逍遙還能養金魚呢。”

老板娘說：“那股神是老何家親戚！什麽垃圾公！何林逗你們玩你們也信。股神說股票，一說一個準！你嘞，連個英文都認不全，給老娘看書去，少在這兒扯些有的沒的。”

男生氣悶，一甩書包：“不信算了，懶得跟你說！打球去了！”

林維安走出店門很遠了，還能聽見老板娘追出來，大罵兒子不爭氣。她無意識往不遠處的維納斯酒店看去，那米白色屋頂在一堆錯落的建築中冒出個尖來。這酒店後面就是一處高檔住宅小區，張嬸在這裏囤了幾套房子，專門用來放租給小白領。

股神這種土豪級別的，還能在這裏租房子呀？這想法在她腦海裏一飄就過去了，也沒往深處想。像這種市井八卦，多得是。聽完一個小道消息，覺得有意思就好，誰也不會無聊得去追究真假。

一個星期過去了，林維安給魚買飼料時，終於見到了這傳說中的股神。

隔著一條大馬路，林維安遠遠就看見了那高大的男人。這一條街全是賣花鳥蟲魚的，吵吵嚷嚷的。尤其金魚店最多，門口一路排開全是金魚鐵缸，店裏是大大小小透明玻璃缸。

男人站在一家“極品好魚”門口，雙手插著風衣口袋，微俯身，細細端詳著底下的魚。發型酷，個子高，身上披一件米色英倫長風衣，分外引人註目。

隔得這麽遠，林維安其實也看不清那男人的長相，可那氣質看起來頗有幾分像她初戀。

其實嚴格來說也不算初戀，而是林維安高中同學。男生長得特好看，兩人特暧昧，高考時天天一起覆習功課，林維安也對他挺有好感的。本來周圍的人都以為他們是一對，誰知道後來那男生突然出國去了，也就沒戲了。

大一的時候，林維安收到過他的郵件，長篇洋洋灑灑說了一千字，總結起來就六個字，我喜歡你，等我。平時那麽冷淡的人，悶著悶著，一旦爆發出來，還挺驚人的。

那時候，林維安認識了鄭宇，每天花前月下，追求攻勢猛烈，而那男生，遠在異國，一年才回來一兩次，性格也冷，頂多發發郵件，聊電話。她生病，來送藥的是鄭宇。她無聊，陪著逛街看電影的是鄭宇。異地都難以維系，何況他們是異國？

這段青澀感情還沒開始，就先結束了。她給他發了拒絕的郵件，兩人就再也沒聯系過了。她偶爾也會想起這個男生，兩人相處起來特別默契。尤其是和鄭宇吵了架，就更覺得這個男生好。得不到的才會一直懷念。同學聚會時說起那男生，大家都說好久沒聯系，不知道近況。

一想到可能就是那男生，林維安莫名就有點激動。要說是春心萌動也不是，更多是懷念，想緬懷一下那種青澀歲月。她和鄭宇在一起六年，被瑣碎的生活折磨，每天重覆奔走在菜市場上，忙著照顧鄭宇，又為糟心的大哥一家子揉碎了心。談感情似乎太浪費時間，太不實際。久而久之，感情這根筋像是生銹了似的，不會動了。

有時候上完班，累得不想動，還得爬起來做飯時，她也會想，哎，要是有個男人在，幫著點就好了。林維安也就這麽想想，最後從床上爬起來，挽起袖子滿頭大汗開始做飯。可想到結婚這事，她覺得挺沒意思的，經歷過一次就得了。爸媽偶爾也提起再找個男人的事，林維安左耳進，右耳出，全當沒聽見。

林維安忙加快了腳步，想走近些看清那男的長什麽樣，等走近了，才發現空歡喜一場。盡管鼻梁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，也能看得出來這是一副好皮相，特別英俊迷人。

她大為失望，但看著看著，又覺得像是在哪裏見過，有點眼熟。誰知，多看了兩眼，那本來專心看金魚的男人忽然擡起頭來了，眼光像刀子似的，挺刺人的，看得她心裏都有點發毛。

她一瞬也沒了看帥哥的心情，一擡步上了階梯：“老板，買飼料！”

男人這才又低頭繼續看金魚去了，他看中哪一條，動動嘴皮子，發號施令，讓邊上站著的小工替他撈起來。小工的盤子裏已經有十來條，估計是大魚缸裏的挑完了，繼續出來挑小魚。

這時，老板掀了布簾子出來，“來了。”他手裏拿著一袋魚，邊敷衍著指了下魚飼料給林維安看，邊把手裏的魚遞給男人：“顧先生，這幾條特意留著的，誰來了我也不給賣，你看看合不合心意？”瞧那小心翼翼勁，嘴角涎著笑，活像古時候太監見了皇上。

男人從口袋裏伸出一只手，兩根手指捏過魚袋，稍稍舉高了點細看。透明的魚尾巴飄散開來，像一襲紅輕紗慢舞，還真比底下這些好多了。看完了魚，他像是懶得連話都不願意說了，只“嗯”了一聲表示滿意。

林維安掂量著手裏的魚飼料，看男人對金魚那種迷戀樣子，突然想起前天老板娘說的八卦。她感覺這男人就是傳說中的股神。不過左看右看，沒點精英階層的幹練樣子，真把自己當皇帝了。

林維安付過錢後，擡腳走時還忍不住回頭看了男人一眼，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這人。她隱約覺得有個名字要脫口而出了，卻想不起來。

後來林維安回去了，這事也就被拋下了。因為這段時間，她忙得不可開交，上班時候筋疲力盡，下班時候回去看書。連吃飯都沒胃口，更別提男人。

這天晚上，她翻譯了一篇英語文章，正要關電腦睡覺呢，Skype就浮起一則通話消息來。

“妞，睡沒？”

除了那個睡了她老公的閨蜜，林維安也還有一兩個交心換命的好朋友，只是都跑國外逍遙去了，趙璐就是其中一個。趙璐和她是大學同學，一個宿舍的室友，每次趙璐失戀喝酒，就是林維安負責搶酒瓶子，從酒吧裏撈她出來的。同樣地，林維安和鄭宇吵架，趙璐就挽起袖子跟鄭宇對罵。

她離婚時，趙璐碰巧為了一洋鬼子跟家裏鬧翻了，心情煩悶著呢。林維安也不想拿離婚的事煩她，也就索性什麽也沒說。何況她不想當怨婦，離婚也很少跟人提起。看現在趙璐家庭幸福，她才順口提了一下。

趙璐反應可激烈，立刻開了視頻邀請：“離婚這麽大的事你都不跟我說啊！還是不是姐妹了？”

林維安：“還不是因為你那時候自己也煩呢。”又把整場鬧劇給她說了。

“這麽狗血？”趙璐本來正在化妝，一聽到最後，被口水嗆著了，手指一歪，那正紅色的唇膏“蹭”畫出界了。

“就是這麽狗血。”林維安看著她那口紅活像個吸血鬼，笑得不行，又提醒她：“懷了孩子就別塗指甲油啊。再說少摸電腦，輻射大。”

“知道知道，沒事。”趙璐拿紙巾擦了一把，把唇膏丟桌上去了：“工作最近怎麽樣啊？”

林維安望著那個唇膏“咕嚕”順著桌子滾，一瞬間想起來了。她見過那股神。

趙璐長得還不錯，性格豪爽，加上家世背景也不錯，身邊的圈子都是富二代。大學時候的趙璐和他們玩得很瘋，在外面通宵唱歌飆車，林維安當年只顧著和鄭宇談戀愛，加上也不是一個階層的，很少參與他們的活動。

趙璐那一圈子的男人多如浮雲，林維安大多數都不記得了，唯獨對這男還有點印象，名字也記不清了，隱約記得姓顧。她讀大學那時候還沒有“暖男”這個說法，一般都稱為溫柔男。當時這男人是圈子裏一女生的男朋友，對他有印象也是因為當時他們上演了一場罕見的狗血大戲。

這男生對那女生特別好，好到什麽程度呢？包包鞋子那些不說了。當時他們都在新校區，離市區很遠。女生在宿舍說餓了，點了個什麽菜式，高富帥馬上開車，千裏迢迢去給她買回來，而且註意保溫免得冷了。她說要喝橙汁，其實也就想喝個美年達而已。高富帥買好水果和榨汁機，榨好了送她宿舍。總之比小太監還隨傳隨到，體貼入微。

可惜後來兩人不知道怎麽就分手了。剛分手時一滴眼淚沒流，誰知道過了半個月後，突然哭了個死去活來，過了幾個月又和別人在一起了，照舊是意氣風發。林維安就再沒見過那男生了。

過了大半年，因為女生搶了趙璐男朋友，趙璐和她絕交了，這才說起了來由，狗血得足夠上天涯論壇。

高富帥家裏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，兄弟感情好，就經常一塊出來玩。交了一個女朋友，自然得讓弟弟過目。誰知道女生見了他弟弟，驚為天人。弟弟不僅長得更帥，身材線條均勻漂亮，而且那一股高冷勁真迷人啊。女生找各種借口約弟弟出來，弟弟就是不冷不熱的那種。後來女生忍不住了，直接甩了高富帥，轉而去攻占弟弟芳心去了。弟弟卻玩起了失蹤，手機換了號碼，人間蒸發了。等女生找了新歡，也還是對他念念不忘。

林維安記得這姓顧的男生，手裏常年戴著一小串沈香木，貌似是什麽開過光的佛珠吧。鼻梁上掛了黑框眼鏡，反正跟別的人都不一樣，有股沈靜的書卷氣。可昨天她看見的股神，手上雖然也戴著一串，高挺鼻梁上也架著眼鏡。可總覺得那冷酷氣質，跟那個姓顧的男生完全是相反的類型。

記憶裏的他溫柔沈靜，暖得跟太陽似的。昨天那個陰騖恐怖，像是隨時要從大衣裏拔槍。一句恐嚇的話沒說，別人都能覺得畏懼。除非是人格分裂，否則她還真沒法相信這是同一個人，估計這就是顧暖男的弟弟了。

林維安把昨天遇到股神的事說了，“你還記得那個姓顧的嗎？那誰的前男友，戴個佛珠和黑框眼鏡的大帥哥，喏！就哥哥弟弟兩手抓的那個。”

這麽一提醒，趙璐想起來了，“哦，蘇珍珍的前男友啊。”

“對，叫什麽來著我忘記了。”

“哥哥叫顧永安，弟弟叫顧永言。”

趙璐說，本來兩人大學時經常見面，雙方父母也認識，但話不投機半句多，嚴格說起來，兩人連朋友也算不上。慢慢地，顧家的家族生意越做越大，陸續收購了不少公司，以便壯大實力。後來輾轉從別人處聽說，為了收購公司，那弟弟出的招數陰狠毒辣，也漸漸沒了來往。畢業後她出國，更是徹底斷了聯系。

林維安心不在焉地聽著，暗地裏想，老何家還能和這種富二代攀親戚？要真攀得上也用不著炒股了，從手指縫裏流一點夠用半輩子了。這麽說，老何家兒子從垃圾堆把姓顧的撿回來，所以姓顧的要報恩。這樣還比較靠譜。

畢竟豪門恩怨深似水，為了金錢權勢，兄弟相殘也不少，完了往路邊垃圾堆一丟？這種事又不是沒聽說過。

她正在這邊想東想西，想些不著邊的東西，就聽見趙璐在那頭說：“你可別跟這種人來往，沒底線的。”

“知道，”林維安說，“不過我有點好奇，到底碰上的是哥哥還是弟弟。感覺是弟弟，可看打扮像是哥哥。那人也愛戴佛珠和黑框眼鏡。”

趙璐說：“你說他戴佛珠、眼鏡，那肯定不是弟弟。他弟弟沒近視眼，又不愛戴東西。顧永安是因為信佛才戴的佛珠。不過啊，都好幾年沒見了，人總是要變的。暖男變冰山也不是什麽怪事。”

一說到這個趙璐就心生感嘆，不由笑了一笑，“就像我，年輕的時候什麽都敢玩，現在每天就陪著女兒出去堆沙子，忙著幫老公做飯，我做夢都沒想到自己也會變成家庭主婦，人變得可真快。”

林維安也感慨：“是啊，我讀大學的時候，一心就只想當個家庭主婦，現在被迫往女強人的路線上狂奔。”

昨天剛跟趙璐聊起從暖男變冰山的顧永安，今天一大早，她就看見顧永安提著一袋魚往小區走去。她出門上班要路過維納斯酒店，剛好看見他的背影進了酒店後面的小區，依舊是穿米色英倫長風衣，挺拔修長，讓人砰然心動。

林維安邊往前走，眼睛邊往那背影瞟，一路走到地鐵口，手機突然在口袋裏瘋狂震動。

來電顯示是哥哥，她接通時還帶著笑：“怎麽啦，哥，一大早給我來電話，中彩票要分我點兒？”電話那頭傳來一陣長久的沈默，對方顯然在竭力保持平靜，調整呼吸。但再怎麽掩飾，一開口，還是蓋不住混雜著恐懼絕望的情緒：“安安，出事了……”他的聲音顫抖得厲害：“出大事了。”

她的笑容僵住在嘴角，“怎麽了這是？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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